今天跟热点《满江红》,推荐一本小说《莫须有》,作者是倪湛舸,北大高材生,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,现为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。《莫须有》是围绕南宋“莫须有”冤案,以岳云、赵构、秦桧、岳雷的第一人称视角来进入同一段历史的六篇小说,作者将史料化为清晰可感的叙事,在既定的历史框架下再现了不同人物的幽微心理。感兴趣的网友可以买一本实体书来看看。


(资料图)

今天分享第一篇上半部分。

飞蓬尽杯

一日,行至中途,只见一座断桥阻路,岳爷便问张保:“你前日怎么过来的?”张保道:“小人前日来时,这条桥是好端端的,小人从桥上走过来的,今日不知为什么断了。”岳爷道:“想是近日新断的了。你可去寻一只船来,方好过去。”张保领命,向河边四下里一望,并无船只;祇有对河芦苇中,藏着一只小船。张保便喊道:“艄公,可将船过来,渡我们一渡!”那船上的艄公应道:“来了。”看他解了绳缆,放开船,咿咿哑哑摇到岸边来,问道:“你们要渡么?”岳爷看那人时:生得眉粗眼大,紫膛面皮,身长一丈,膀阔腰圆,好个凶恶之相!

——(清)钱彩《说岳全传》

一 画是护身符

我是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,平日里不缺吃喝、无须玩乐,即便出门闲逛也不会花什么钱。路边摆画摊的两个少年挂起一幅月夜行舟图,我隔着老远望见,当即决心去买下来。其实我还挺懒,朋友要是多日不见,就压根儿想不起来。那幅画上的朗月清风和细浪碧波固然美,叫我心生欢喜的,却是工笔绘成的大船,那船在天水之间迎面而来,山水不如它生动,花鸟哪有这份雄奇。张敌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船,这船让我想起他,这画要是送给他,估摸着三五个月内他都不好意思跟我吵架。摆摊少年里穿青衣的那个看出来我是有心被宰的冤大头,就赶紧添油加醋:“这可是要下南洋的海船呢!我们去船坞写生,足足画了半个月!”

我掰着手指头算计了一下,丁捷是张敌万的跟班,这画要是挂在张家客厅,也就半个月吧,丁捷准能把海船的图纸给琢磨出来,我要是再带些茶叶糕点给他,他也能乐上三五个月。好吧,这画就是保我平安的护身符啊!可一转念,我要是卷了幅画回鄂州,张敌万和丁捷高兴了,陈粟怎么办?他原想进画院做学徒,却时运不济当了我爹的亲兵,我要是把画院学徒的习作买回去,想必他要冒着酸水批评人家这里运笔不好那里墨色太深,坏了大家的兴致。

怎么办呢?只能再多花钱了。我好声好气问低头整理厚厚一摞画稿的灰衣少年:“请问小哥哥,你们的笔墨纸砚都是在哪里买的?”既然现成的画要给张敌万和丁捷,适合陈粟的礼物自然就是作画工具,我是真心想看陈粟画大船。前些年丁捷学扶乩,非得瞎说见过天上神仙乘着彩云宝船载歌载舞,我们都不信,逼他讲云做的船到底啥样,丁捷要是能说出来,陈粟就能画出来,大家不用上天就能一睹仙姿,岂不妙哉。

结果丁捷弯着腰缩着脖子嚷嚷:“我要是泄露天机会遭殃的,你们也一个都跑不掉!”

我是绍兴七年秋天跟着官家来的临安,在这里住了快一年,偶尔去宫里当值,平日里大多闲着,在军营独自练武练字,实在憋不住了,就溜到城里闲逛,把各处街市摸索得了如指掌。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是个好心人,见我买画买得爽快,抬头就把案上的石砚给我,他那青衣伙伴赶紧使眼色,他只能说身上的笔自己要用,叫我去专卖文房四宝的百花巷看看。我知道那巷子离这儿有些路程,但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练练脚力另加开开眼界,等回到鄂州好向张敌万他们那几个小泼皮吹嘘。

路程遥远多少有些坏处:走着走着,高照的艳阳就躲到了云翳后面,再走着走着,从层层叠叠的云里掉下来密密麻麻的雨点,我拔腿跑啊跑,还是被浇了个浑身湿透。幸好画有防水油布裹着,要不张敌万的船就要变成墨团团了,好险。可我没有雨具,原本去百花巷是想见识宣纸和狼毫,一见那些连成片的店铺哪顾得细看,直奔最近的那家就往里冲,几乎一头撞倒了伙计才认出是间茶楼。茶楼里冷冷清清,只有三四个书生围坐着说笑。我隔着几张桌子坐在窗边,听见他们在讲黄庭坚的故事,说他八岁那年送人赴举就能写诗——“青衫乌帽芦花鞭,送君归去明主前。若问旧时黄庭坚,谪在人间今八年。”

念诗的是个枣红脸高颧骨的年轻人,念完了还不忘奚落大家:“好诗啊好诗,在座诸位怕是八十岁都写不出来。”

我在一旁不敢笑,只是耐不住好奇伸长头颈想打量他手里握着的那卷书,却没逃过那人目光如炬,他爽快地招手:“小兄弟,你也是来赶考的吧,过来一起聊!”我有些犹豫,我这从军营里跑出来的粗人,干吗钻到文人堆里附庸风雅,要是被他们嘲笑了,岂不是自讨没趣。念诗的年轻人以为我害羞,索性起身过来给我看手中书卷的封面,原来是《道山清话》。“这里有许多苏轼和黄庭坚的故事,借你翻翻!”

二 跟你爹去讨饭

我在临安交了新朋友,他叫智浃,中了进士却不肯做官,终日出入酒肆茶楼结交文士,说是教人读《春秋》那些正经书,却最爱拖人下水讲志怪、读笔记,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写话本做书会先生,见人就问:“你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?我来琢磨琢磨怎样讲得更有趣。”还好我爹不在,他要是知道我跟这种人混在一起,哪怕冒着忤逆官家的险,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。

智浃愿意跟我做朋友,还不是因为仰慕我爹的威名。我自幼练黄体,自然对黄庭坚的故事感兴趣,顺带着把讲故事的智浃当作良师益友,于是爱上了跑百花巷。智浃遇到捧场人也很受用,指点我读书写字分外费心费力。我不好意思瞒他,就老实说我在军营长大,被一群幕僚围着唠叨,如今跟着官家做近侍,其实就是游手好闲,眼看文武都要荒废了。

“小兄弟,你说过你姓岳?”智浃果然机灵,“你是岳宣抚家的衙内?” 我料到他接着要问岳家军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,便抢先一步开口:“我有几个好朋友,等我想想从哪里说起。”

智浃不想被我打岔,他赶紧直奔主题:“令尊的英雄事迹……”

“啊对,绍兴元年正月里,我爹去讨伐李成,半路嫌行军太慢,就把家眷扔给张叔叔照看,自己带着军粮先跑了,把张叔叔给愁得啊,只好拎着我和张敌万去讨饭……”

张敌万比我小两岁,长得挺白净,小眼睛微微眯着,淡淡的眉毛总是有点皱,看起来就是满腹弯弯肠子的蔫儿坏模样。我不怎么像我爹,张敌万却是张叔叔的翻版。张叔叔看着小号的自己,认定这是只饭桶,除了吃喝拉撒睡这些不用学的,什么都学不会。我觉得张敌万一点都不蠢,虽然他写字像狗爬,打拳更像狗爬。一无是处的张敌万对我总是很不屑,他被他爹训了也不在意,恶狠狠又乐呵呵地爬到屋顶上坐着,两条腿悬在屋檐外晃荡,还拿身上的污垢和着瓦片间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。

张敌万骂我是跟屁虫,活该做不了大人也没有其他小孩一起玩。他还老梦想自己是捡来的。他瞎说自己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的魂灵,掉进了张敌万这套皮囊里,这辈子反正是出不来了,那就得过且过吧。我问他:“你要不是张敌万那你是谁?”他挠了一通脑袋:“那我就谁都不是,最快活。”其实不怎么快活的张敌万最恨被他爹从被窝里揪出来,斜着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就更气。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裤:“我们去找知州吧!”

十岁的张敌万越着急越尖声尖气:“去干吗?”

十二岁的我仗着个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脚往下瞅他:“跟你爹去讨饭!” 我爹脑筋活络脾气急,张叔叔心思细办事稳妥,他俩一起领兵相得益彰,可配合得再好,还是难为无米之炊。用张叔叔的话说:排兵布阵打金国人够难的吧,养活几千几万口人更难,天一下雨就梦想砸在头上的都是五谷杂粮。原先驻扎在宜兴还好,可为了讨伐李成,全军要去江南东路饶州集结,磨磨蹭蹭走到徽州,我爹把老弱病残和老少家眷扔给张叔叔,自己带着精兵和粮草先跑了,我躲在粮车上睡觉,被稀里糊涂带着上了路,又稀里糊涂地被伙头军发现,结果跟那人打了一架,闹到惊动了我爹。我爹看我那眼神,绝望得就像是张叔叔看着张敌万。他派陈粟把我连夜押回徽州,扔给张叔叔严加管教,张叔叔冷笑:“想从军是吧,正好有个任务。”

大清早的,张叔叔不给我和张敌万饭吃,也不给棉袄穿。我俩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,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。都说兵匪不分家,朝廷的官见了朝廷的兵,全都跟防贼一样警惕。张叔叔说我们是仁义之师,不能把知州绑出来打一顿,那就只好装可怜去求他发慈悲。

张敌万抽着鼻涕直嘟囔:“这事我在行,我这么可怜不用装。” 我在马背上颠了一夜,浑身骨头疼得要散架,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:“张叔叔你放心,我饿得没力气打架。”

知州是个白胡子老头,不用踮脚就能低眼瞅我和张敌万,他只扫了我们一眼就扭头专心骂张叔叔,翻来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类的套话。

张叔叔能忍,张敌万不干了:“他爹——”他指指我,“不许大家抢东西,我爹——”他

再去拽张叔叔的衣角,“不许我们打你,你凭什么乱骂人?”

三 念经有屁用

张敌万越长大越爱发愁,这可能是小时候讨饭留下的阴影。他的据理力争为我们换来三个月口粮,可白胡子老头还是限我们三日之内离开徽州。张敌万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回去揍他一顿,但没多久就忘了,他忙着替我爹和他爹发愁军饷和军粮呢。陈粟笑话他小小年纪就忧思伤怀,他反唇相讥:“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才配忧思伤怀,我这种歪瓜裂枣不就到处讨人厌吗?” 张叔叔给他起名敌万,本意是期待他长成条膀大腰圆的大汉好去胖揍女真人,看谁还敢说什么“女真不满万,满万不可敌”。可张敌万偏偏晕血,身板也不够硬朗,他还没心思读书写字,只想噼里啪啦玩算盘,整座军营里只有账房先生喜欢他,其实是喜欢在算账的时候诓他干活。我好心提醒他,他郑重其事地拍我的肩:“我卖苦力给你啊,这岳家军将来还不是你的担子。”

我爹打败了李成,招降了张用,攻破了曹成,又平定了吉州和虔州的叛乱。绍兴三年,官家特意召见他,还嘱咐他带我一起去行在。听说我要出远门,家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,我本就不想去面圣,正有意找个借口留下,没想到张敌万跳出来反对:“不能临阵脱逃!这是讨饭的大好机会!”他是这么解释的:知州给皇帝干活吧,不情不愿的知州要是能管三个月的军粮,那心情愉快的皇帝就能解决我们三年的问题。权当在知州面前装可怜有用,那去讨皇帝的欢心想必就是正道。

“你爹战功赫赫,官家喜欢,肯定要赏赐。”张敌万眯起他的小眼睛、皱着他的淡眉毛劝我,“你呢,收拾得像样点,行为乖巧点,官家更喜欢,没准就赏赐更多,那可是救命的真金白银!”

张敌万和我在马厩里拿草料搭了个窝,等战马都出去训练或巡逻,我们就钻进窝里商量未来大计。我想着等赶跑了女真人就带弟弟回汤阴老家,张敌万说不管仗打得怎样,他都要乘船出海,贩卖些瓷器丝绸到南洋诸国。“给你挣军费是小事,真正要紧的是去看各地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,没准还能遇见珍禽异兽灵怪神仙!生年不过百,我可不想被困在这个粪堆里。”他跷起脚指点周遭的马粪,没料想陈粟刚从外头办事回来,拴了马过来,正好一把抓住他的臭脚往上提。好在张敌万长了些个,不至于被陈粟提溜起来,却还是哎哟喂一通怪叫。

那会儿陈粟十八九岁光景,眼睛乌黑,腰杆笔挺,力气奇大不说,手还巧得很,能开弓舞剑,更会穿针引线。他把自己的破衣烂衫弄妥帖了,再去帮别人缝缝补补。姑娘媳妇们都围着他转,求他画各色图案拿回家去绣花剪纸。张敌万不爽,巴不得她们都去找庙里和尚私通,这样就不会霸占“小米哥”,好叫他带着我们打水漂扎灯笼。我们叫他小米哥,因为他是陕西人,家里种粟米,农闲时给远近的村民画佛像。他爹娘都信佛,所以他跟着吃素,喜欢喝滚烫的小米粥,还教我们拿馒头蘸碗壁上的米油吃。张敌万曾问他会不会念经,他摇头:“念经有屁用,菩萨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被女真人杀了,又眼睁睁地任凭我师傅死在建康。拜菩萨还不如靠自己这双手。”

陈粟的手是用来杀敌的。别看他平日里吃素,每次出征前都要开荤,大碗喝酒大口吃肉,说是吃饱了才有气力厮杀。他是建炎三年年底在建康投的军。我爹说驻守建康的大多是酒囊饭袋,为首的杜充尤其混账,听闻金兵南侵只知道逃跑,那他的手下人可不就树倒猢狲散。我爹想要抵抗,当务之急就是稳定军心振奋士气,这时陈粟顶着他那张忧思伤怀的脸出现了。全副武装的兵想逃,手无寸铁的小米哥却逆流而动,在人群里直着脖子吼:“我找岳飞,我要杀敌!”

我爹见他年轻壮实,喜欢得不行,仔细盘问,才知道他老家早就被女真人攻陷了,他流落到太行山做山贼,山贼收留了从汴京城逃难出来的工匠,其中有位老画师听说他原先画过佛像,便试着教他些技法,没想到他实在聪明,学什么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老画师便动了心思,说我们去南边吧,官家已经南渡,没准这画院也快重开了,我不忍心看你埋没啊。陈粟想着能用自己这双手凭空造一些好看的东西出来,打心眼里觉得快活,便兴冲冲地与老师傅一同上路,可刚到建康就赶上金兵又南下,老师傅受不了折腾一命呜呼,陈粟学画无门只能投军。他说:杀敌虽不是什么快活的事,但好歹能把心里的难受给硬压下去。

四 事与愿违

“难受这个东西吧,”陈粟说,“它就像颗种子,把它扔进闭口罐子里,要是那罐子里有一撮土,哪怕只是水都成,它就能越长越大越长越大,直到从裂缝里探出头来。”陈粟又说:“我就是那罐子,总是被身子里的难受给撑着,想要伸手把它给扯出来,这一伸手,就想画画,画开春那会儿树上刚往外爆的芽,画秋风过去后炉子上方变得稀薄的热气,要是能把这些画下来,我就不再是闭口罐子,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,就能暂且安心地活在这天地之间,可师傅说前朝的大师们都画松竹画衣带,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入不了他们的法眼。所以啊,我命里注定要当山贼做兵痞,手上染不了墨,倒是沾满了血。”

自打建康投军那会儿陈粟就跟着我爹,他被编进了踏白军,后来移师宜兴救援楚州都一马当先。我爹特别器重他,索性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亲兵。好像就没人不喜欢陈粟,因为他对谁都体贴,尤其照顾弱小,比方说高秃子。高秃子其实长得很矮,头也不秃,他也是陕西人,也是在建康投的军,跟陈粟差不多年纪。陈粟以前是山贼,高秃子是被金国人抓的壮丁,他们剃秃了他的头,只在脑袋后面留一根奇丑无比的辫子,还逼着他随军养马做饭,高秃子天天挨揍,横下心逃出来找自家的军队打算回去报仇。那会儿我爹收了很多这样的“剃头签军”,靠着他们提供情报里应外合打了不少胜仗。高秃子太瘦小打不了仗,就留下来当伙头兵。他的头发慢慢长回来了,大伙儿却还是嘲笑他曾经秃过头,我也跟着叫他高秃子,结果被我爹当众训斥了一顿。

绍兴元年我的从军闹剧,也有高秃子的戏份。我原本真的只是在粮车上打个盹,没料想我爹走得急,带上了所有粮草连同睡得昏天黑地的我。我睡醒后发觉粮车已经跑了老远的路,倒是不怎么慌张,天又没下雨,我循着车轮印子往回走就是了。上路之前得先填饱肚子,我就跑去偷吃的,结果被高秃子逮个正着,他拿炒菜的木勺敲我的头,我气急败坏地骂他秃子,他敲得更起劲,这下把陈粟给招来了,陈粟非但没帮我,反倒摁住我让高秃子敲,我委屈得哭起来,这下把我爹给招来了,结果可想而知,我爹非但没帮我,反倒让陈粟摁住我,让高秃子更卖力地敲,还让军营里的人都来看热闹:“高宠已经被金国人欺负了,怎么你还要接着欺负他?”

张敌万经常抱怨他爹,但没抱怨几句就要转而同情我:“不过我爹没你爹狠。”

我当然要摆出他比我更值得同情的架势:“不对,你比我更没出息,你爹索性不指望了。”他压根儿不生气,因为他自己都对自己没啥指望:“有道理,我爹喜欢管教你,你爹呢,没事就宠我。这说明啥呢?”

从军和讨饭的闹剧之后,我俩一起蹲在池塘边挖蚯蚓做鱼饵,一起陷入苦思冥想。张叔叔想要张敌万以一敌万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,我爹却歪打正着地给我起了个风流云散的名字,所以名字跟命都是反着来的吗,或者说张叔叔和我爹都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?

“我是只软蛋没跑了,你是什么呢?”张敌万拿手指头捏着蚯蚓看它扭来扭去。

我笑话他傻:“连蚯蚓都不认识了啊?”

他想要把蚯蚓往我脸上甩:“我是说你,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?我觉得你就像个铁疙瘩,谁都想把你敲打出个形状来,可你偏偏除了铁疙瘩,什么都不是。”

我抓住他的手腕逼他把蚯蚓扔进竹篓:“什么都不是最快活,你说的。”

他赶紧伸脚把竹篓踢翻:“铁疙瘩!快活个屁!”

我一屁股坐倒看满地蚯蚓蠕动,心想陈粟的难受是种子,我却难受成了铁疙瘩,连个透气的口子都没有,这可怎么发芽开花?不行我得找陈粟去,我喜欢看他跟我爹的幕僚要来写过字的纸折成纸花纸鸟纸船。张敌万自作自受,自己踢翻的竹篓自己收拾。

我出发去临安那天,张敌万和陈粟都来送我。张敌万愁得不行,觉得没有他的指点我的讨饭之旅危机重重。陈粟想到官家那里的字画就两眼放光,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挂在我衣领上同往,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留心画院的动静。

“我还以为你不是贪心的人呢!”张敌万小嘴一噘又开始放厥词。

“天地间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?”小米哥伸手拍他脑袋。

“那些个有钱人的鬼把戏,你去凑啥热闹?”张敌万把身子扭得像条蚯蚓。

“有钱人懂个屁!净糟蹋好东西!”小米哥捏着张敌万的后颈看他扭。

五 说铁骑儿

陈粟看不上官家。我从临安回到军中,跟大家讲官家怎样斯文和气怎样带我看字画,陈粟听着听着就怒气冲天,骂他就知道卷着宝贝逃命却不肯救老百姓的命。

“那你为什么要学画呢?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而已。”张敌万又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“那你为什么想出海?”陈粟总是嘲笑张敌万异想天开。

“我要挣军费啊!官家那种人怎么靠得住,指望国库的钱还不如自己去做生意。”张敌万也看不上官家,别人对官家的赏赐感激涕零,他却继续愁眉不展,理由是拿人的手短、吃人的嘴软,哪怕我们原本就是朝廷的兵马,真要被官家捏在掌心,那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在埋汰官家这件事上,陈粟和张敌万倒是沆瀣一气,后来丁捷跟我们厮混在一起,也是这副腔调。他从杨幺那里投诚过来,见识过自封的土皇帝,说所谓的真皇帝不就是土皇帝坐稳了江山嘛。雅致算什么,雅致是拿钱堆出来,钱是拿别人的血汗堆出来的。天命又算什么,天命不就是个幌子,用来遮住种种见不得人的血腥。丁捷是个造船的工匠,陈粟唤他水寇,他管陈粟叫山贼,两人勾肩搭背甚是亲热。我爹想要把丁捷也收作亲兵,张敌万却不肯,非要丁捷跟着他爹,其实就是陪着自己玩。丁捷嫌张敌万烦,孤身跑去水军统制那里维修车船,张敌万还是牛皮糖一样天天粘着他,问他能不能造出海船来。

丁捷懒得搭理他:“你还是找陈粟给你画艘船吧。”

陈粟幸灾乐祸地笑:“你不是问我画画有啥用吗?这不派上用场了?”

智浃费心打听我爹怎样领兵,想要拿士马金鼓之事去给临安城里说铁骑儿的名家作话本,我却总把话题岔到小伙伴身上。他耐心教诲我说这样不行,要么把故事编得跌宕起伏,要么把故事讲得胡诌八扯,你们那些鸡零狗碎鸡飞狗跳的日常谁没见识过,谁会稀罕听?为了展示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,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“山贼”“水寇”这对词,说戏台子上的大将要有两个跟班才威风。陈粟这个山贼呢浓眉大眼一身正气,算了别让他当山贼了,他该是李纲大人派去帮岳宣抚的。丁捷只是个瘦骨伶仃的小工匠?那让他做黄河上的艄公吧,使一根铜棍,专门打劫渡河人……你爹骑着马提着枪,他俩跟着一通瞎跑,跑了个马前马后,从此被叫作马前陈粟马后丁捷……哎这俩名字不够响亮,不如改成马前张保马后王横!你听听,张保王横,念起来得张圆了嘴,还得使劲哼气,多痛快!

我原以为军营里那几个已经够不着调了,没想到智浃大哥还能后来者居上。绍兴九年我终于借着护送皇叔去北方祭祀的机会回了鄂州,不着调的陈粟丁捷听说自己变成了张保王横,果然爆竹似的一蹦三尺高。

陈粟被气乐了:“我好端端的一个骑兵为啥要跟着马跑?我有病吗?”

丁捷大喜:“哎哟我可出息了,从洞庭湖跑去黄河边提着根棍子打劫!”

这下轮到张敌万不乐意了:“那什么夹子大哥为啥没编我的故事?你是不是藏着掖着张大衙内出征记不告诉他?嫉妒我是吧?”

平定杨幺那次,张敌万的确跟着我爹出征了。我爹说我们这俩大嘴巴吵吵嚷嚷了一路,害得他脑壳疼了一路。绍兴四年我爹带着我去随州攻城,还给我报了战功,张叔叔回家就去敲打张敌万,张敌万无动于衷,他个子大了不好意思再往屋顶上爬,只能找堵墙歪歪扭扭地靠着,哼自己编的小调骂我。绍兴五年我爹出发去洞庭湖,留张叔叔守御鄂州,张敌万果然事事逆反,他居然哭着喊着要与我同行。

“不要!”我坚决抗议,“吵一路的架累死我!”

“嫉妒我是吧?怕我抢了你的战功?”张敌万蹬鼻子上脸。

“你是听说杨幺那里有水军,想去抢人家的战船吧?”陈粟一语道破天机。

陈粟难得乐呵呵的,因为我爹既没叫他去潭州破贼,也没派他跟着张叔叔留守鄂州,他被委以重任,渡河去金人控制的地界侦察敌情联络义军。我爹说等清除了杨幺叛军这个朝廷心腹大患,我们就能放手北伐了。

陈粟好心摸张敌万的头:“咱们约好了,你俩在南边把水寇的老巢给端了,我先去北边探个虚实,总有会饮黄龙府的那天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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