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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本文节选自《莫须有》,作者:倪湛舸,出版社:上海人民出版社,版权方:世纪文景。经版权方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发布,欢迎关注,禁止随意转载。】

衰草连天

一 天青

我生在黄河北,幼时遭遇战乱,于是南迁。后来家里犯了案,又被流放,竟然流落广东。这辈子总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,所以自幼体弱至今,眼看着熬过了三十五,却又染了瘴疠,病得爬不起床。郎中来过,在原来的方子里添了几味药材,剂量不轻。大嫂开箱取了钱,转身去叫甫儿,我挣扎起来,抓起床头案上的枯笔,索性把那张纸涂花了。

是闪身进来的甫儿弯腰拾起了那张飘落在地的药方,他刚从地里回来,这会儿正在隔壁教孩子们写字,裤腿上都是泥不说,双手还墨迹斑斑。大嫂把哥哥留下的衣裳都改成了粗短的式样,套在甫儿身上,颇有些胼手胝足的模样。即便如此,这孩子还是太过英挺,让人不知是该放下一颗心,还是愈发地担心。

差不多就是他这般年纪吧,哥哥被砍了头。纷飞的雨雪中,别人家贴桃符、放爆竹,辞旧迎新;我背起家当,身后的大嫂和媳妇抱着孩子,默不作声地出了临安城。甫儿还不到四岁,攥着拳头乱跑,谁都拉不住,差点被官兵的马蹄踩死,他也没眼泪,只是声嘶力竭地嚎:“我爹是大衙内!我爹是大衙内!”我被他嚎得心烦,一巴掌扇了过去,终于把他扇哭了。

而今跪在我眼前垂泪的甫儿,已经是个高大而沉默的年轻人,恍惚中,还以为哥哥从牢里回来了,再一看,没有遍体的鳞伤,眉眼间也不见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寒凉。“我们兄弟俩命不好。”哥哥曾经这么说过,嘴角有血痂,还有讥笑,“你要挺住,今后的日子,只怕会更惨。”

转眼间,竟已过去了二十年,个中滋味,我不知如何说,也不想说,盯着甫儿的眼睛,径自苦笑起来:“吃药有什么用,我都快死了。”二十年前,父兄死于非命,家人择地流放。后母和几个弟弟去了漳州,我带着哥哥的妻儿和自家妻儿走得更远,来到了广东惠州。先是租了几亩地,后来还开了间私塾,媳妇生了好几个孩子,终于因为难产坏了身子,没拖多久就去了,好在还有大嫂,我们鳏夫寡妇互相扶持,到底是拉扯大了这些孩子。

转眼间,甫儿竟已如当年的哥哥那般年纪,却因为家贫,至今娶不着媳妇。村里倒真有姑娘喜欢他的人品,可是,哪有父母忍心送女儿来流放犯家里吃苦?唉,为了我这一身的恶疾,大嫂把哥哥给她的镯子偷偷当了,我装着不知道,却忍不住寻思:孩子们渐渐大了,我这病弱之身怎么说都是他们的负担,不如就撒手了吧,拿几个棺材钱去抵药钱饭钱,到底还能为孩子们留下点什么。

只是……只是苦了大嫂。往后万一再有个什么劫数,她该怎么办?这一家子孤儿寡母该怎么办?我心里一恸,却只能朝窗子转过头,看见了交错的树杈,然后,在树杈间找到了很小的一块天,天青如碧,云很淡,白里透着粉,煞是好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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