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推荐一本小说《莫须有》,作者是倪湛舸,北大高材生,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,现为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。《莫须有》是围绕南宋“莫须有”冤案,以岳云、赵构、秦桧、岳雷的第一人称视角来进入同一段历史的六篇小说,作者将史料化为清晰可感的叙事,在既定的历史框架下再现了不同人物的幽微心理。感兴趣的网友可以买一本实体书来看看。

今天继续分享。

六 拜见两位衙内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丁捷是个怪人,走到哪里都头戴斗笠身着黑衣,两只手总拢在袖子里,就是不肯见光。我爹带着人马到了洞庭湖,也不急着开战,先拿高官厚禄招降了杨幺手下的黄佐,黄佐明白跟我爹混才有出路,忙不迭地又拉拢来他的兄弟杨钦还有更多人。张敌万跟我去看我爹设宴款待黄佐杨钦,那些人吃吃喝喝不亦乐乎,我爹戒了酒,招呼完他们就跟杨钦带来的怪人说话。天色渐晚,怪人摘了斗笠,却原来是个形容苍白的年轻人。张敌万跟我觉得他有趣,直愣愣地盯着他瞅,他觉察了便胁肩谄笑。我爹跟他低声吩咐了什么,他点着头哈着腰往我们这里过来,把斗笠夹在肋下,双手作揖,口中说着拜见两位衙内之类的客套话。

“第一次见你可把我吓坏了,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跟鬼似的。”张敌万日后没少跟丁捷抱怨。

“我是条神棍啊,能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吗?”丁捷跟我们混熟了也就不再拘谨。

他在军营里俨然比陈粟混得更开。普通的头痛脑热他能给开偏方,丢了东西他能给起卦指个寻找的方向,张敌万跟风找他看相,他趁机抱着张敌万的脑袋一通捏,最后郑重其事地说:“你这辈子啊,得偿所愿。”

张敌万边得意边翻白眼:“你糊弄我吧?”

我也忍不住求他捏脑袋,他捏完了揉着手抛下一句:“神仙下凡!”

“你个马屁精肯定在糊弄他!”张敌万在一旁哼唧,“小心我们扒了你的斗篷!”

丁捷见不得光,身上哪里见光哪里长疹子,据他说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,怎么都治不好。他爹娘以为这孩子白养了,村里的神汉却说天生残缺正好学法术,便把他领了去,神汉家里还有人做工匠,他就法术和手艺一起练。这帮工匠原本给朝廷造车船,前年程昌寓领命剿匪,他们被调派到洞庭湖辅助官兵,谁知却被杨幺的水军给俘虏了,于是散落到各个寨子给水寇造车船,这些威风凛凛的大战舰回过头把官兵杀得丢盔弃甲,朝廷没辙了,只能又来求我爹。我爹先是招安杨幺的部将,再叫他们召集寨中造船的工匠,与丁捷说话那会儿,便是问他对付车船的办法。“往湖里撒草啊,叫船开不动啊!”丁捷驼着背拢着手,一语道破天机。

车船上装着踏板和翼轮,踏板靠许多人踩,连带着翼轮破水行进。要是有草木卷进翼轮,踩踏板的人再卖力都使不上劲。当然,要是天旱水浅,这船自己就浮不起来。正所谓,虎落平阳被犬欺,龙游浅水遭虾戏。丁捷这么一解释,张敌万立马开窍:“你的意思是,我们要是去弄残了那些船,我们就是虾米?”丁捷吓得一哆嗦,还好我爹没走远,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拍张敌万后脑勺责怪他胡言乱语。张敌万自知失言,去抓丁捷的手:“小哥哥,我的意思是,我就是个虾米,所以我仰慕大船。这大船吧,在什么江里湖里都还是憋屈,还是得出海,也只有海什么都不怕,哪怕扔座山进去都给你吞得无影无踪,哪怕经年累月被太阳烤着都不见得会浅上分毫。还是海好,这辈子我一定要出海!”

我正想给张敌万泼盆冷水,听了这话忽然愣住了。

我爹纳闷:“你俩怎么不吵架了?”

张敌万不知好歹地拽了起来:“他说不过我!”

我心想你偶尔一屁放准说句大实话我犯不着为杠而杠,嘴上却不肯认输:“我肯陪你耍嘴皮子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我!”

我爹瞅瞅老张家的废物,再瞄瞄自家的宝货,慢悠悠地开口:“你俩不是想立功吗,正好有个任务。”

任务就是在三日之内,从营地里挑选出两千名伶牙俐齿的兵士,划着小船去水寨骂阵,等杨幺军中的车船出战了,再把这些庞然大物往撒满草束的水浅处引。我爹轻飘飘地吩咐了“三日”“两千名”这些数字,张敌万和我累得脱了一层皮,就连哀号着自己见不了光 的丁捷都被我们押去帮忙挑人。我爹带来一万多人,此外还有三四路别家兵马统共五万人,我们跑去一个个营地叫大家顶着日头列队,互相指认平日里那些嘴皮溜和嗓门大的,好不容易凑满了人数,还得以身作则教这些人骂架。张敌万跟我两个人聒噪就能烦死我爹,这两千人兴高采烈地满嘴喷粪是怎样的壮观场面,大家可想而知吧。

七 我不稀罕

等破了最后一个水寨,我爹言而有信,要给我和张敌万记头功。

张敌万转转小眼睛,清清他那早就累垮了的喉咙,故意慢条斯理地说:“骂架骂来 的……咳……咳……战功,我不稀罕。”

我在旁摊手:“张敌万不稀罕的战功,我也不稀罕。”

我爹看见我俩就烦:“行,你俩都是实在人,去高宠那里,拿战功换肉包吃吧。”

张敌万岂是肉包就能打发的小狗,他坚定地摇头:“我要大船。”我觉得突然严肃起来的张敌万顿时不讨人厌了,于是跟着摇头:“他说他要船。”

我爹问他身边的幕僚这次统共缴获了多少艘车船,听到数目满意地点头:“我们有水军了!”

张敌万继续摇头:“我不要当水军,我要出海做买卖。”

我揽着他的肩膀继续帮腔:“他说他要出海挣军费。”

我爹哦了一声。他叫幕僚给张俊和韩世忠写信,说是要送模样齐整的战舰给他们,又 吩咐送信人去到张俊那里打听派人出海的准备事宜,据说这些年来张俊靠着海上贸易赚得盆满钵盈。

我爹着急打发张敌万,挥挥手叫他吃肉包去:“以后有机会,你先找个出过海的人学起来。”

张敌万扯着破喉咙嚷嚷:“我早就学着了,我会看星相看海图,还能盘货算账……”

我爹为了打断他转头数落我:“你看看张家弟弟,从小就有远大志向!”我不知该怎样反驳,只能顺着他话锋叹气:“是啊,我好羡慕他。”

我不光羡慕张敌万想出海,还羡慕陈粟爱画图,就连新来的丁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他说他想要的很简单,就是不想看什么就看不到什么,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。丁捷明明二十来岁的模样,眼神闪烁之际却多少透着些阴森。我总觉得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,神叨叨的他却什么都不肯说。我们离开洞庭湖的时候,他抱个莲蓬头在怀里,一路歪七扭八地走,边走边掏莲子啃,被苦得龇牙咧嘴却只是讪笑:“说起我的命,那是客死他乡啊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要跟着我出海!”张敌万在一旁叉着腰蹦蹦跳跳。

“你们要是都走了……”我心里忽然一凉,好比被细刀片划拉了一下。

陈粟、丁捷、张敌万再加上我,在军营里总是厮混在一起。我爹起初看不顺眼,拎我回去临字帖练骑术。要是写字,张敌万就跟来,陪着我画乌龟;要是骑马,自告奋勇当陪练的是陈粟。我爹见识了我们这几张狗皮膏药撕都撕不开的黏糊劲,索性将计就计放任自流。我成日里都跟伙伴们疯玩,要是被我爹撞见,他倒也不骂我,只是叫我晚上去他房里问话。他都问些什么呢?无外乎陈粟最近又跟哪些原先的义军来往;张敌万爱泡在新建的水军那里,有何见闻;丁捷不是给人算命吗,都有谁去找他,求些什么事。我便说投诚过来的义军急着北伐恨不得明日就出征,像是有些私自渡江的打算;水军那里多是杨幺旧部,有朝廷的军饷拿倒是没什么怨言;找丁捷算命的大多想要找因战乱失散的亲人,要不就是怕死,问自己命里的劫啊煞啊啥的在哪,怎么破解。

我爹眯着眼瞅我:“你不去问问那小神棍?”

我愤愤然:“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,就拿什么‘神仙下凡’糊弄我!”

我爹继续瞅我:“你别是以为做神仙挺神气的吧,下凡那可是历劫,是来吃苦的。”

我想翻白眼却不敢:“我懂,我就连交朋友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事事关心替爹掌管军营。”

我爹也是一副想翻白眼却强忍着的表情:“是你闹着要从军,怎么现在教你领军,你又不情愿了?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
那时我倒真是使劲想了想,想得脑壳生疼——陈粟想要画图,张敌万想要出海,丁捷想要知足常乐,我想要什么呢?总不能说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我才有耐心听朋友们唠叨,而就是因为听多了朋友们想要的这个那个,我更加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满心里的空洞。是啊,我不光是块铁疙瘩,这块铁疙瘩还是空心的。好在我脑筋转得还算快,能揣摩着我爹的心思编排:“我想要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,所以,我想要打胜仗,赶走女真人!”此言一出,我如释重负,这可算是能让他满意的漂亮话了吧!

谁知他老人家终于翻出那个忍无可忍的白眼:“这种空话,你糊弄谁呢?”

八 领头的你猜是谁?

讲故事这事,我做不来。我爹和智浃都认定我不是这块料。听了我讲的故事,我爹会 追问人物身世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,这事又该如何处理才算妥善我嘛自然一问三不知,我爹也自有办法整我。他命我再去打听,打听来详情去找幕僚商议,商议完了拿着几个对策见他。假以时日,我遇事决断的能力不至于停滞不前,讲故事的本领却还是没什么长进。

智浃说得好:讲故事的妙处在于添油加醋,要把俏皮话双关语拟声词全都用上,明明就是“我揍了张敌万”这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,那也得一口气说上一炷香半盏茶的工夫,让人哈哈直乐最终回过神来才发觉屁事没有——张敌万不就是被揍大的吗——这才是消遣的境界。智浃给说书人写本子,那些人男男女女都有,大多不识字,得先听他从头到尾讲一遍,自己硬生生背下来,日后再去说,每次还都能翻出些新鲜的噱头,博得满场喝彩。我虽也喜欢听,但还是跟智浃抱怨:“这世上果然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,闲的闲死忙的忙死,要是报军情的人虚头滑脑油嘴滑舌,这仗还打不打了?”

智浃正往茶碗里倒水,便逮着这个机会发牢骚:“眼下这不是议着和嘛,官家不想打仗,你也正好跟着他偏安享福。”

绍兴七年,官家原本有意北伐,却闹出了淮西兵变,我爹怒上庐山,好不容易被劝下来,为表忠心,把我留在官家身边,我跟着官家从建康退守临安,在临安活生生憋了一年多,要不是有智浃领着去听说书,日子想必更难过。熬到绍兴九年春天,金人归还了河南、陕西的失地,官家赶紧派他家远房叔叔和兵部侍郎去祭扫西京河南府的皇陵,因为途中必经鄂州,他这才想起我来,叫我一路护送皇叔,到了鄂州再听从我爹安排。

又能见到军营的伙伴们真叫人高兴,可我挺舍不得智浃的,只能恳请他今后有机会来家里做客。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卷《道山清话》塞给我:“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书,借你翻翻,日后一定当面讨回来!”

我揣着他给我的书,背着为狐朋狗友准备的礼物,恨不得插翅飞回鄂州,可皇叔和张侍郎不管骑马还是坐车都走得慢悠悠的,他俩还非要听岳家军的故事,智浃的编排倒是派上了用场,他们尤其喜欢陈粟,说到了鄂州要指名道姓叫小米哥一同北上。那时我却不知道陈粟差点跑了,我爹差点伤了心,那架势就像小米哥才是他亲儿子似的,我嘛,大约就同张敌万那般是用来嫌弃的。

皇叔大驾光临军营,我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跪迎,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好生热闹,可就是找不到张敌万和丁捷,陈粟倒是紧跟着我爹,他俩不说话,偶尔眼对眼那神情奇奇怪怪的,敢情我倒成了外人。张叔叔说张敌万拖着丁捷坐船去镇江了,张敌万非得去找出过海的商队学做生意,那就随他去呗,我家这废物没法以一敌万,那就指望他一本万利吧。

张叔叔又说:“历年来好多豪杰从北边来投军,他们都跟女真人有血海深仇,自己单打独斗不成气候,又苦于朝廷不作为,于是纷纷跑来鄂州,可年复一年,没等来北伐,倒是眼睁睁看着朝廷讲和了。虽说你爹还在一封封奏疏地苦苦请战,这些人可不想再等了,窝藏了兵刃马匹准备渡江,结果被你爹逮了个正着,领头的你猜是谁?”

这还用猜,最先背着陈粟向我爹告密的可不就是我。我以为他不过发发牢骚,没想到他动了真格私下结党,事发后独自顶罪,我爹啥都没说,亲自送这帮人渡江,又是封官又是给钱,嘱咐他们联络各地义军,牵制金人兵力,等待主力北伐。陈粟本已牵着马上了船,起锚的那一刻却跳了回来,连战马都不要了。还好他改主意了,要不我这个冤大头买来的画笔和砚台送给谁?陈粟见了画笔和砚台果然眉开眼笑,可他哪有工夫画什么云上飞舟。我爹打算亲自领兵保护皇叔一行北上,陈粟是他宠信的亲兵,自然诸多要务在身。

官家明白我爹的用意是刺探军情乃至挑衅生事,忙不迭地发来诏札,一不准多带兵马招摇,二不许高阶统制随行。我爹自打淮西那事之后就看穿了官家的套路,他不去就不去,换张叔叔带着陈粟那帮精兵去。

张叔叔板着脸:“你赌气上庐山那会儿,这里全由我扛,怎么又来劳烦我?”

我爹赔着笑:“不就是看中你能扛事吗?你出面,比我还要隆重。”

张叔叔昂起头:“我可是前军统制,你就不怕官家怪罪?”

我爹笑眯眯假装没听见:“这次把岳云也带上?”

九 什么鬼东西?!

陈粟跟我从西京回到鄂州是三个月后的事,赶巧张敌万和丁捷也在那会儿从镇江回来,两年多没见,我差点没认出他来。张敌万不光变得又黑又瘦,居然还蹿了个子,我再不能趾高气扬地低头瞅他,而今换他小人得志,故意挺直腰板撸起袖子斜眼瞥我。想来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,他难得穿了件像模像样的圆领长袍,只可惜天气炎热,下摆被撩起来胡乱往腰带里塞,到底是暴露了这人不正经的本性。这副不正经的架势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和寒光凛凛的眼睛,叫人忍不住赞一声好少年,但我怎么可能夸他,他越是登样,我就越是看他不顺眼。他瞥我,我就瞪他,他撸起袖子挑衅,我也撸起袖子炫耀腱子肉,他开口骂我这么久都不写信给他,我回骂他这么久都不在家看不见客厅里挂着的大船图。

丁捷看不惯我俩的腻歪样,顶着头上的斗笠去看陈粟在院子里拼起几张桌子画图。这些年陈粟一直在江北跑东跑西,把从川陕到淮东的地形和驻军摸了个门儿清,我爹命他画地图,还非得要我陪着端茶磨墨。陈粟不能白被我伺候,他那张嘴怎能闲着,得把各地的

风土人情交代给我。哪里的义军尤为骁勇,哪里的士绅苦等王师,哪里的烧酒可以浇愁,哪里的峰峦最叫人忘情——他想起啥就讲啥,横七竖八却趣味丛生,倒也不比临安的说书先生差劲。书场里的故事听了就忘,小米哥的杂谈却得刻在心里。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我爹却为北伐厉兵秣马筹备了快十年,这十年里,他逼我苦练骑射操演兵法,为的是斩杀女真大将,挞懒和兀术哪个都行。陈粟郑重其事地说我爹把我当宝,我心想活宝也是宝啊!

自从做“逃兵”失败,陈粟就留起了络腮胡,起初是因为羞愧而懒得打理,后来大家都觉得小米哥沧桑的俊脸更有威严,就连皇叔都夸他相貌堂堂,他颇为得意。“张保!”丁捷扶着头上的斗笠去撞陈粟的肩膀,他喜欢智浃给他俩改的名字,还嘲笑陈粟越长越像那个瞎编出来的马前张保。

陈粟放下笔拿手指戳丁捷的胸:“马后王横,你的一身横肉哪儿去了?”

丁捷改不了弓着背的赖皮样:“什么肉不肉的,我本就是风雅之人,来看你作画,哟,这就是云哥儿从临安弄回来的砚台吧,精致!你倒是画幅山水让我们开开眼啊。”

陈粟一时兴起,也不管桌上早就没有剩余的纸张,索性在地图上一番泼墨。张敌万边围观边点评:“小米哥这是画画还是打架?一个人一只手能弄出群魔乱舞的气魄,佩服!”

我也去看小米哥笔下那堆群魔乱舞的东西,琢磨着这是哪里的奇峰怪石,有生之年能否去游历一番。绍兴四年,吴玠吴璘在仙人关借山势大败兀术,我爹每次赞赏人家都要盯着我跟上一句:“我就等在平原上跟女真人短兵相接!”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好吧他得运筹帷幄,那冲锋陷阵的就是我了,我头脑空空不假,但年轻气盛一身蛮力还是有的,应该改名叫作“敌万”。真正叫作敌万的人也在看那墨色淋漓的层峦叠嶂,我问陈粟这是哪里的山,张敌万连连摇头:“这分明是波涛汹涌!这是海!”

“要我说啊,”在一旁伸长脖子的丁捷也来畅所欲言,“这是云,有风起云涌,就有风流云散。就好比这纸上忽然着了墨,这墨嘛,假以时日总要褪尽,不管这纸还在不在,终究只有一片白。”

陈粟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一转腕两三笔竟添了艘小船,在那山那海那云的上方凭空悬着,孤零零的也不知要往何处去。

张敌万捧着自己的脑袋做痛苦状:“这是个什么鬼东西?”

我却恍然大悟:“这就是丁捷胡诌的什么宝船吧?”

“这是个什么鬼东西!”丁捷矢口否认,“哪里有半点仙气!”

陈粟满意地甩手:“我一介俗人,仙气与我何干?这就是个鬼东西,我画了它,心里舒坦!”

陈粟舒坦了,叫我们几个去把用吊桶浸在井里的西瓜给提上来,一拳一个砸开了用手掏着吃。天色渐晚,凉风绕梁,大家伙儿席地围坐,吃得浑身狼狈。桌上地图被涂鸦糟蹋了,又被砚台压住一角,在风里蠢蠢欲动。我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,恍惚间起身走了过去,挪开镇纸的砚台,让那纸跟活了似的随风飞起。

陈粟笑着拱手道谢,丁捷摘了斗笠在罩在胸前欲言又止,张敌万那个没心没肺的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十 今朝有酒今朝醉

我爹的执念是北伐。我跟着皇叔在女真人归还的地盘跑了一圈,回来又被小米哥继续灌输这些年做探子的见闻,就连吃饭都不能懈怠,我爹叫人把女真将领的画像挂在窗前光亮处,逼我端着碗面边吸溜边打量。

我嘴里发苦,心里嘀咕:他们太丑了,害得我倒胃口!那什么挞懒什么兀术什么阿离补什么撒离喝,清一色瘦长脸眯缝眼秃脑袋拖着条细辫子,哪里分得清谁是谁。

我爹谆谆教诲:“记住这些脸,战场上撞见了赶紧去砍,砍倒头狼事半功倍!”

我放下碗筷抱怨:“啥时候才能上战场啊?”

我爹一挥手把挞懒的画像扯下来撕了:“金国内斗,这老贼已经被贬,他主持的和议很快就要作废了。”

数日后,陈粟果然来报信:“挞懒全家都被兀术杀了!”都以为我爹会欣喜若狂,他却只是哦了一声,头都不抬接着练字,这些年他的苏体写得益发娴熟,我的字却越写越烂,归根溯源,当然要怪自己耽于骑马射箭舞枪弄棒。他写完了把笔递给我,我硬着头皮写黄

庭坚的那句“青衫乌帽芦花鞭,送君归去明主前”,自己都没眼看,暗自思忖他若要骂,那我就挨着吧。

谁知我爹笑着提起金国那个与我一般年纪的小皇帝合剌。听闻合剌读书写诗文雅若汉儿——他语气讥讽——我家儿子字虽写得差,却能跃马冲杀以一敌万,才十几年光景,金与宋这就颠倒过来了。他拍拍手优哉闲哉地点评局势:挞懒颇有心计,兀术骁勇凶残,这

俩不管谁替小皇帝掌权,撕毁和约都是迟早的事,兀术宰了挞懒,坏了他休养生息后再大举南下的长远计划——这是给你送来大好机会。被我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,我顿时就明白了——杀兀术,虏合剌,然后我就能解甲归田好好练字了!可练字多无聊,还是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有趣,要是能有智浃编排的故事听就更妙!

我爹传令下去,大军做好准备随时出征,这一准备就是快一年。绍兴十年初夏,金兵终于南下了。陈粟跑去高宠那里,要他在伙房门外烤些野味帮自己开荤。丁捷也去凑热闹,怀里抱着大桶酒肋间夹着大碗肉身后还背着大包袱,说这些都是军营里找他算命的人送的,伙伴们一起享用才快活。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是张敌万和我。我闻到酒香忍不住想溜

进伙房顺个碗出来,身子还没动呢,蹲在地上转山鸡的高宠就吆喝起来:“赢官人,你爹指望你建功立业,你要是醉酒误事可怎么办?”我烦恼这个小厨子总是狐假虎威欺负我,但他确实没胡说,只能按捺下怒气和馋虫,眼睁睁地看着张敌万闪身进了伙房。

张敌万往头上扣个大海碗跳出来,挤到丁捷身边跟他讨酒喝,再使劲吐着舌头感慨好辣好香:“你们骑着马去跟金国人的拐子马硬碰硬,这种事我帮不上忙,但出海赚钱包在我身上!”他见丁捷那里还有五花肉,忙不迭拿手抓起来吃,快活得把小眼睛眯成两条缝。

相比之下,等着高宠手里那烤鸡的陈粟倒是脸色阴沉,一碗又一碗地灌自己酒。

我们知道他有酒量而且把走南闯北当家常便饭,所以都不去劝他,只有丁捷拿他打趣:“我说张保啊,你该不是舍不得这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吧?”

陈粟果然没醉:“是她们放不下我,找到你给我送吃喝的吧?”

张敌万死死盯着正在滴油的烤鸡,舔一下手指往陈粟的方向戳:“吃喝我来负责,你继续忧思伤怀!”

丁捷解开包袱把东西抖落一地:“糕点是大姑娘小媳妇送你的,酒肉是今天找我算命的人凑钱买的。今天乌泱泱的人都来问卦,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。”

陈粟捡起一块枣糕扔给我:“我倒是想问,我们能不能出得去?”

没等我开口,张敌万抢着回答:“临安来人了,官家叫我们按兵不动,可你们觉得他爹跟我爹会听吗?”

陈粟又灌了自己一碗酒:“你们就不发愁吗,有这样的官家?王横!赶紧起个卦,今后这仗该怎么打?”丁捷连连摆手:“可别,我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,说些好话鼓舞士气而已。真要窥见了天机,那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,这世间的糟心事之所以糟心,还不是因为命数早已注定。既然天命难违,何必自寻烦恼,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。来来来,空了这坛子!”

“我没酒喝!”我见他们撇下我吃酒,不由心中生堵。

丁捷也学陈粟的样扔点心给我:“云哥儿命里注定在云上,别跟我们俗人一般见识。”

这时倒是高宠仗义,撕下刚烤好的鸡腿给我,我还没来得及道谢,他便头一偏对着丁捷满脸赔笑:“大仙也给我算一个吧。”

丁捷已有几分醉意,大着舌头嚷嚷:“我看你面相好,没准能做成流芳百世的大英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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