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想到，一份工地盒饭，上了两个热搜。

3月13日中午，柳州市柳东新区雒容镇某工地。

建筑工人在工地里吃盒饭，城管人员前来劝离卖盒饭的摊贩。

(相关资料图)

理由很充分而正当，甚至还带着善意：

摊贩占道经营和无照经营，食品安全存在隐患，经营过程中产生的垃圾也有市民会投诉。

然而，建筑工人却并不领情双方发生了争执。

视频里，城管问：“我站这里不可以吗？”

一位建筑工人大声回答道：“不可以！”

城管追问：“这里是你的地盘吗？”

建筑工人回：“这里是吃饭的地方，你不吃饭就滚开！这是我们工地的地盘，这里不是城市，这里属于我们工地。”

视频很短，只是冰山一角，但媒体的采访，还原了更多真相。

据和城管对话的秦先生说，工地食堂饭不够吃，而且去晚了经常就没饭了，去镇上吃吧，要走一两公里，叫外卖太贵又舍不得。

因此，工人们就叫附近村边的摊贩过来，做饭卖给他们吃，份量大，价格也实惠。

最开始摊贩在路边做饭，后来他们又往里退了，转移到工地的泥地里，但城管依然来劝离摊贩，就发生了视频中的一幕。

一个细节是，视频拍摄的那个中午，虽然怒怼了城管，但摊贩不得不离开，有人没吃上饭，只好去村里买面包吃。

把摊贩赶走了，那工人吃什么？事情发酵后，工地联系了镇上的快餐送餐过来，工人们拿到远一点的山边去吃，就餐难问题基本得到解决。

只是，晚上十点多钟下班后，镇上不送餐了，工人们还得饿肚子。

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，但我看完后心里五味杂陈。

有网友说：你不管我死活，却管我健康？

可，城管错了吗？我觉得也不见得。占道经营和无照经营，以及经营中的垃圾，确实是城管的管辖范围。而且视频中可见，城管相对是克制的，并没有太过出格。

工人错了吗？他们不过是社会的最底层，累死累活挣个辛苦钱，想在工作间隙吃个实惠的饱饭，是太正常不过的需求。

摊贩错了吗？工人来请他们给自己做饭，既方便他人，又能挣点钱，何乐不为？让他们再去办个营业执照，也有点强人所难。

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？

我不知道，我是学文学的，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复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说的一个词：藏污纳垢。

在陈思和看来，民间就是一个“藏污纳垢”的世界，什么被抛弃的东西，都会掉到民间，老百姓都会把它收藏起来、保护起来，以至于看起来民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。

但在这里，“藏污纳垢”不是贬义词，而只是一个中性词，“它指的是一种状态，是民间世界丰富、驳杂景观的真切描绘。”

就像你走进原始森林里，第一个闻到的都是一股腐烂的味道，空气里都是细菌、肮脏的东西，但树叶掉下来腐烂，就生出肥料，滋养生命。

有学者在谈到陈思和“藏污纳垢”的概念时说：

诗人若能在藏污纳垢的民间世界里看到生命自身的光辉，以审美的情怀去审视民间生活，就会形成包容的诗性世界。

在我看来，这说的不仅仅是文学和文化，也是真实的民间。

一个真实的民间，既应该“藏”得下高级日料店精心包装的生鱼片，也应该“纳”得了工地里建筑工人手上的盒饭。

民间自有它的运作方式和生活逻辑，那是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和形态。比如，自己家种的红薯和南瓜，吃不完，就拿到集上去卖。它可能没经过抽检，也没营业执照，说起来不合格，但这不妨碍民间老百姓自由买卖。

是的，这种模式带有强烈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。自己种的红薯和南瓜，也不见得比超市的更好，甚至可能会吃坏肚子。但民间自由消化这一切的能力，左不过骂一顿，然后自认倒霉。

这种民间的生活，一点都不现代，和光鲜亮丽也丝毫不沾边。但这就是很多底层的生活方式，以他们的阶层和能力，他们压根没想过西装革履出入高楼大厦，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在盖高楼大厦灰头土脸的时候，能吃口饱饭而已，然后多挣几个多省几个养家糊口。

他们只有过“低端生活”的能力，但他们应该有过“低端生活”的权利。

你觉得他们吃的盒饭“食品安全存在隐患”，但在他们看来那是“分量大、价格实惠”；你嫌弃他们吃饭的地方都是灰尘和泥土，但说不定他们因为有桌椅坐着吃饭而感到开心不已。

只是，我越来越感觉到，这种“低端生活”的模糊性，在逐渐受到挤压。现代性以一整套标准化的体系，把一切纳入“正规”。盒饭不能无照经营，拍黄瓜必须有“冷食类食品制售”，一切都必须有条有理，干干净净。

而现代性对“低端生活”的挤压，不仅仅是规定性的，还是空间性的。在这件事里，摊贩一开始是在路边做饭给工人吃，后来城管来了，又往里退到了工地的泥地里；视频发酵后，就餐难问题虽然解决了，但工人们只能拿到远一点的山边去吃。

一退再退，一直退到山边，这简直就是一个寓言：

现代性的管理方式，把一群过着“低端生活”的底层，挤到了边缘。

回头再看工人和城管的对话，更觉心酸。

城管问“这里是你的地盘吗”，这里确实是他们的地盘，除了他们，也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吃盒饭了。

工人说“这里不是城市”，这里当然不是城市，有他们在，这里就是民间，他们没有能力去过“城市”的生活，就只能为自己争取去过“民间”生活的权利。

但，在强大的“城市”逻辑下，底层人“低端生活”的空间，被压榨得越来越小。甚至在网络上，也都有人想要把对他们的同情再进一步压榨掉。有网友义正辞严地问：

“请问这种无证经营摊位吃坏人，谁负责？到时候恐怕摊主哭穷后美美的隐身，又要当地ZF出面赔偿。”

在315之后，问这个问题是愚蠢的，有证经营也不见得就能让人放心。但这个问题同样也暴露了，用现代性的视角去看民间“低端生活”的错位感。要知道，在民间，他们自己请人过来做饭，吃坏肚子，顶多是自认倒霉罢了，哪里还敢奢望ZF的赔偿，在他们的世界里，这玩意根本就不存在。

最后，我想说，有时候，在某些地方，我们的城市不需要那么光鲜亮丽，反而，它更需要“藏污纳垢”的包容度，为底层人留点挣扎生存的空间。

作为执法部门，城管不应该一刀切取缔工地的摊贩，断了工人吃饭的路子。而应该引导摊贩办理相关证件，或者督促工地食堂加强管理。方法总比困难多，不要总是一上来就想着去解决最好解决的底层。

我住的小区门口，早上九点之前，有一排卖小吃的商贩，我经常在那里买早餐。鸡蛋灌饼、面条、馄饨、油条等等，应有尽有。位置是免费提供，但证件要齐全，每天早上8点40多，城管就来催他们收摊，但态度温和，摊贩们也会急忙忙做完最后几单生意，在规定时间之前离开。

虽然早上挤满了买饭的上班族，虽然摊贩离开后地上会有汤汁的印记，但每次路过，我都替摊贩们开心，都觉得这是我喜欢这个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看不上这样的小生意，也不觉得这样日常的场景有多珍贵。可是，你看不上的犄角旮旯里，藏着许许多多人的欢笑与眼泪，希望与梦想，也藏着一个城市的包容与美好。

—The End—

作者：魏春亮

来源：亮见，ID：liangjian062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