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深圳南部,坐落着一个名为“大芬”的村落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全世界70%的“山寨”油画,来自于中国;中国80%的赝品来自于大芬村。

这些年,大芬村卖出的油画超过了100亿张,年收入高达6500万美元。

梵高、莫奈、塞尚、达·芬奇、拉斐尔,但凡叫得上名的大师名作,均在此地被手工量产,成吨出售。

这些几乎以假乱真的“山寨”名画,并非专业画家绘制而成,而是由一群出身贫苦、大字不识的农民工快速复制。

他们的名字叫画工。

在大芬村,有超过20000人以上的画工,在这里年复一年地挥毫泼墨。

这是一个灿烂艺术背后的隐秘群体,这些人处在仿制艺术产业链最底端。拿着低廉的报酬,挥洒着日夜不息的热忱,不为艺术与追求,只为养家糊口。

赵小勇,便是这两万分之一。

20多年来,他临摹梵高的画作多达10万余幅,靠一手真伪难辨的绝技谋生起家,被人称为“中国梵高”。

他曾对自身技艺颇为自豪,也自认最懂梵高。

但一趟荷兰之旅后,他的信念骤然崩塌。

他不再甘心做梵高背后的“男人”,他要做真正的梵高。

是狂傲自负还是痴人说梦?

看完他的故事,也许你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感受。

1996年,24岁的赵小勇走进大芬村。

此时的他,已经深漂9年。在这之前,他待过风吹日晒的建筑工地,还在流水线每天给瓷器画图14小时,经常加班加点,干得筋疲力尽。

有位同乡说:“去大芬画画吧,随便几张就能月入三千!”

为了赚钱,赵小勇立马收拾行李,来到大芬村画画。只是他不知道,画工这营生也不容易。

赵小勇一心一意地跟着师傅从头学起,学完便苦练。

他和几个师兄弟挤在挂满画布、堆满颜料的狭小画室里,忍受着令人窒息的潮热,闻着松节油的刺鼻气味、下水道的恶臭和各自身上的汗臭,不厌其烦地画了改,改了画。

除去吃睡拉撒,赵小勇没有一刻不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练画,光着膀子赤着脚,眼神专注,直至腰酸腿麻。

“每天拼了命一样,从中午11点画到凌晨4点。”

拼死拼活苦练八个多月,赵小勇花光积蓄,靠借债度日,出师之时以为画作会大卖,却被现实猛扇嘴巴。

他的画根本没人看,也没人买。

遭此一击,赵小勇打起退堂鼓,内心又不甘放弃。

他游走于各间画廊,去看别人如何卖画。

看得多了,他发现有个叫梵高的外国人,他的画卖得最好,他想起也曾有工友说过这个画家很受欢迎。

自那以后,赵小勇专攻梵高。

虽然他不知道梵高是谁,也不懂梵高的画,但他知道模仿梵高,就会带来源源不断的订单和金钱。

赵小勇拿出身上仅剩的几百元,租好单间,买来梵高画集,开启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。

他每天捧着梵高画集,端详每一幅画、每一条笔触、每一处光影,有时极小的一块色调,也势必看清看透才肯下笔。

他把所有白昼黑夜献给颜料和画笔,一步步走近梵高,了解他,为他着迷,视他为精神偶像。

有句话说,油画之美始于色彩。

画工临摹名画只求以伪乱真,可原画色调之丰富多变,绝非细察多练就能模仿。

赵小勇十分幸运,他遇到了在中央美院任教的热心房东。

每有闲暇,房东总乐意教导这个努力的年轻房客,从三原色到色相环,从明度纯度到冷暖。房东成了赵小勇的色彩启蒙老师。

学会调色的赵小勇如虎生翼,仅用半年便临摹了上百幅梵高名作。

《自画像》《星月夜》《向日葵》《夜晚的露天咖啡馆》《鸢尾花》,一幅比一幅画得出色。

赵小勇自觉小有成就,于是开了画室打算单干,可惜他的画依然无人问津。

他也不气馁,自己背上画开始走街串巷地推销,但还是颗粒无收。

转机出现在1999年底。

一位香港画商一下子看中了赵小勇的画。

两张50×60厘米的画幅,市价300块,赵小勇仅以130块就贱卖了。这比当年做建筑工的工钱还少,他却欣喜若狂,有价值就会有市场。

果然不出一月,香港画商又上门订下20幅梵高的画,一个月交货。

赵小勇既喜且忧。

画作得到市场的认可,这是喜。

忧的是除去油画的风干时间,限期只余二十来天。他就一双手,即便一日一幅也很难保质保量如期画完。可若不干,就要眼睁睁看机会溜走。

怎么办?

赵小勇咬牙接单,哪怕不眠不休也要画!

深圳的夏夜没有一丝风,老民居改成的画室闷热得像桑拿房,电扇在一旁嗡嗡直转,收音机里电台主播的声音温和却催眠。

赵小勇已经在画布前画了十几个钟头,从上午十点到画到深夜。当困意来袭,他点烟抽上几口,稍稍休息后又拿起画笔,脚边散落着十来个抽完的烟盒。

三十天一到,赵小勇如期交货,香港画商立马把钱递到了他手里。

摩挲着一摞崭新的钞票,赵小勇分外感慨。他说,当时最想感谢的就是梵高,虽然梵高不认识他。

与此同时,由于赵小勇的画质量高,交货快,香港画商的订单开始像潮水一样涌来,数量从几十幅涨到几百幅。

赵小勇意识到自己虽画得好,可速度太慢,如果接到大单恐怕无法圆满完成。

因此,他将画室改为流水作业,把家里人都叫来,和他一起“画梵高”。

赵小勇把一幅画拆分为四部分,自己画一部分,其余分别交给家人去画。

比如《星月夜》,他负责起稿和刻画细节,妻子铺色,弟弟画天空,小舅子画树。全家齐上阵,缩减了作画时长,一天下来能多画好几幅。

分工画画保质保量又能按期交货,赵小勇赢得了与香港画商长达十年的合作机会。

其后20年,赵小勇临摹《自画像》3万次,《向日葵》2万次,《鸢尾花》3万次,加上其他画作,林林总总超过10万幅。

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反复绘画,让他甚至不用参照画册或照片,仅凭记忆就能把梵高画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,分毫不差地还原出来。

赵小勇在圈子里声名大噪,更多画商找上门来。

没几年,赵小勇画室有了固定客源,每年卖出的梵高仿制画多达上万幅,收入近百万。

从此,他成了大芬村最有名、最昂贵,也最抢手的画工。

人人都知道,大芬村有个赵小勇,模仿梵高最厉害。

临摹多年,赵小勇早已对大师梵高有了感情。毫不客气地说,是梵高养活了他这个异国他乡的穷小子,梵高就是他的“衣食父母”。

这些年,靠着“山寨”梵高名画,赵小勇全家在深圳扎下了根,买了房,买了车,一家人衣食无忧。

赵小勇觉得,自己应该到大师生活的地方,去看看大师的真迹。

随着岁月流逝,这个念头在赵小勇脑海中越发挥之不去。他无数次梦见梵高画中的麦田、星空和丝柏树。

有一回还在梦中与大师对话:

“小勇,你现在画我的画怎么样了?”

“我已经进入你的状态了。”

他激动地伸出手,梵高不见了,梦也醒了。

那一夜,赵小勇辗转无眠,脑中全是梵高,想去荷兰的念头也更加强烈。

一位合作多年的荷兰客户恰在此时邀他前去参观梵高美术馆,说愿为他安排食宿,妻子却强烈反对他的荷兰之旅。

2008年金融风暴导致大芬的海外订单锐减,赵小勇的生意亦大不如前。

仿画辛苦,利润单薄,往返荷兰一趟,以及中途的花销,杂七杂八算下来,那得是他们一家画多少幅画,才赚得到的一大笔钱啊!

妻子心疼钱,赵小勇哪能不懂?

只是他靠模仿梵高起家,心存感恩,这趟旅程不只为看偶像真迹,更像是一场朝圣。

“我一定要去看一下,你舍不得钱,那我去学点东西回来,也许赚的钱会更多。”

听出赵小勇语气中的急切和渴盼,妻子理解了他,终于点头应允。

2014年8月,赵小勇如愿飞往阿姆斯特丹。

奔向美术馆的一路上,看着辽阔的田野,转动的风车,骑行的路人,奇特的建筑,他欢笑如孩童。

自己虽从未来过荷兰,可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,因为这就是他画笔下临摹过千万次的景致啊!

下车后,赵小勇举着手机拍这拍那,突然注意到广场的一间小店门口,站着他的荷兰客户。

二人热情相拥,赵小勇取出画送给客户。对方兴奋地开起玩笑,“这画要是拿到美术馆对调,绝对没人看得出真伪。”

语毕,众人捧腹大笑。

视线一转,赵小勇看见自己精心临摹的作品,此刻正挂在拥挤的小店里任人随意触摸、翻看和挑选,如同一件不起眼的特产。

这些年,他一直以为客户经营着高级画廊,他的画也被当做高端作品装裱出售,没想到人家开的是纪念品商店。

赵小勇笑不出来,深感尴尬和失落。

翌日,赵小勇整理好心情走入美术馆。

当一扇扇门被打开,那些他画过的、熟悉的画作一一映入眼帘。他静静地驻足凝视,生怕发出一丝声响。

《向日葵》和《自画像》,赵小勇靠得最近,看得最久。

他认真端视画上的每一处细节,不时自语,“颜色不一样,都不对啊。”

真迹配色大胆,笔触松动,颜料不厚,色调不暗。还有线条,这里细,那边粗,说明当时梵高换了不同型号的画笔,尝试找到最好的表现手法。

这与赵小勇参照的画册完全不同,也就是说,他二十年来总结的经验、技巧和画法,都是错的。

而令赵小勇最为震撼的,是画中汹涌而充沛的情感,那是梵高对生命与艺术的真挚热爱。作画时的梵高是快乐的,并非如后世解读的那样宣泄不满和悲伤。

那一刻,赵小勇的信念和骄傲崩塌了。

模仿梵高20年,原以为技艺犹如化境,自己与梵高心意相通,却不想这般相去甚远,而他根本不懂梵高,也从未读懂过梵高!

“画了20年,不如里面的一幅作品。回去后,我要怎么画下去?”

辗转之间,赵小勇又去了梵高生前住过的医院和喜欢的咖啡馆。

走在梵高走过的路上,吹着梵高吹过的风,看着梵高看过的风景,试图体会梵高当年的心情。

那一刻,他沉默了。

回国前,赵小勇来到奥维墓园。

在梵高的墓前,他弯腰鞠躬,献上花束,放好苹果,而后点燃三支香烟,用中国人的方式祭奠和致敬大师,为这场万里迢迢的朝圣画下了句点。

回去之后,赵小勇不知如何安放那颗迷茫的心,也一直忘不了美术馆保安的那句“画梵高20年很厉害,那你有什么作品?”

他当时被问得哑口无言,因为他没有作品。

20年画10万幅,都是复制别人的画作。说到底,他只是个画工,根本不是画家,也从没跨入过艺术殿堂半步。

这是一种残忍。

饭局上,赵小勇醉问,“我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?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欣赏?”朋友劝他,“画家,画师,画工,都是形式上的称谓,重要的是你怎么定义自己。”

这时,一位女画工哭诉自己想画写实,却怕像梵高那样悲剧。

赵小勇劝慰道,“按自己的思路走,你想画就画。”

话一出口,他猛然清醒了过来。

那之后,赵小勇开始画自己的原创作品。

处女作画的是他的画室,逼仄老旧的两室一厅,头顶挂满画,屋里挤满人,妻子、学徒和他自己,他们都握着画笔,画着梵高。

赵小勇渐渐想明白了,“我的生活,就是我的艺术。这并不卑贱,正因模仿了梵高,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找到自己。”

他曾回到老家,支起画架画年迈的奶奶和村口的石板路。还曾在宁波与朋友合开画廊,租下工作室专售原创作品。

赵小勇的个人工作室经营得不错,他的画作居然能卖一万多元,但赵小勇还是想做那个画梵高也画原创的自己,而非一个画商。

于是,他又回到大芬村。

疫情三年,海外订单受阻不小,国内散单不成气候,赵小勇却不慌不躁,要么呆在画室画原创,要么背着画具出门写生,乐乐呵呵地过着他的小日子。

对于赵小勇的艺术追求,有人嗤之以鼻,说他的行画不值钱。

也有人笑话他画工出身,根本不配谈艺术。

收藏家马未都造访赵小勇画室时,却盛赞他画得好。

一位美院老教授也高度认可赵小勇,夸他的画没有拘束感。

而不论这些言论的好与坏,都不曾影响和阻滞赵小勇的艺术之路。

毛姆说,三流画家用眼,二流画家用手,只有一流画家用心作画。

或许从赵小勇决心画原创之时,便已经完成了从画工到画家的蜕变。

当一个埋头讨生活的底层小人物,从此有了一个瑰丽的梦,并努力逐梦之时,他的人生已然闪闪发光。

而这,已经足够动人心魄。

梦想,不是大师或名人的专利,即便我们微小如尘,也有闪耀如火的权利。

正如赵小勇,既要捡起地上的六便士,也要抬头仰望月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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