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文节选自《莫须有》,作者:倪湛舸,出版社:上海人民出版社,版权方:世纪文景。经版权方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发布,欢迎关注,禁止随意转载。】

花若离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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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洗红

官家这人,做事向来优柔,这次倒也反常,清早送去奏章,他只扫一眼,就给批了。午后,雨淅淅沥沥地落下,该引颈的受戮,该饮鸩的气绝;等到雨声渐渐没了,漫天飘的,都是雪。

虽说是年关,手头的事却不见少,好在终于结了那桩大案,心思多少有些松快。坐轿回府的路上,心里想着的,竟是盈满银杯的陈酿,兴起时,掀帘张望天色,却不想一眼瞥见了高悬的人头。这是临安的闹市,华灯初上,酒招轻飏,行色匆匆的路人耸着肩,笼着袖,偶尔停下,伸手作揖,细语寒暄。世事如常,转眼又是一年。又有谁情愿抬头自寻烦恼,而街口的血迹,也早被大雪湮没了个干净。

过了这年,那孩子就该二十三了,跟我儿若离一般年纪。可惜啊,已经身首异处。我极目远望,奈何人流熙攘,好不容易才在繁华世象的缝隙里望见雪地上的无头尸。 官家的旨意是斩首、弃市。我见他蘸了墨,不紧不慢地写,忽然想叹气,却还是忍住了。本指望他量刑以示皇恩浩荡,却不想他玩转虚实:给足岳飞虚妄的面子,不拉出去砍,特赐死;却实实在在地把岳云的徒刑改成了斩首。

岳飞肯自投罗网,不就是为了换儿子一命?这下可好,官家不光要除了他,更急着灭他的心念。这般狠绝,连我都不由敬畏,捧旨的手不禁微微一颤。

“秦相可是畏寒?”官家浅笑,他虽年轻,鬓边却已华发丛生。 我低头称是。可不是,狡兔死,不知何日烹走狗,以暖何人之肺腑?

回到府里,天已黑透了,秦熺等在门前,正指使下人挂灯。我见他披了件褐袍,颜色稍浅,乍一看更像是黄,当下就命他去换。他虽不解,却也不辩说,倒是我追问他可明白是为什么,他摇头,我终于把那口憋着的气长叹出来:“这黄是谁都能穿得的吗?就算谁都穿得,秦家的儿子却偏偏不能!”

秦熺很快换了身簇新的红衣,见我坐着喝茶,就陪在一旁剥蜜柑,还说林家弟弟待会儿过来。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:林若离才是我亲生的,秦熺是从亲戚家领来的孩子。前些年若离从闽南林家偷跑出来,我一见他,就知道再也瞒不住谁——那细脚伶仃的模样,活脱脱就是我的翻版。他还不大方,眼珠咕噜噜转个不停,不知寻思些什么,问他话,却又不敢抬头,只管挠手上的痂。

临安不比闽南,冬天阴湿得紧,他一路北上,倒是先生了冻疮。这又像我!我是建康人,自幼为冻疮所困,好不容易读书出头,去汴京做官,过了几年舒坦日子,谁知汴京竟被金人夺了,我辗转漂泊,最终逃来临安,家是安定了,这冻疮也跟着回来了。

痛痒难耐之时,当年在北方做官时偷着同婢女生养的儿子竟也自己找回来了。父子俩面面相觑,各挠各的冻疮。

“我,我想跟着……”他唯唯诺诺地开口,却还是叫不出那个字。“跟着我也好,总有个一官半职。不过,你给我记着:你是林家的儿子,我不是你爹。”我心里厌烦,却发不出脾气,

又多少有些莫名的失落,再因为终究不能拿他怎样,于是益发窝火。

火虽窝着,却总有灭的时候;转眼好几年过去,若离在临安混了许久,言谈举止终于得体起来。他来拜访,也就是以林家人的身份送个礼,然后站在厅外同秦熺说闲话,他俩都穿鲜亮的红衣,被灯笼一照,再衬着纷纷飞雪,果然是过节的热闹气象。

我刚要会心一笑,心里慢慢浮上来的,竟是回家路上所见的人头。岳飞那儿子总穿戎衣,半新不旧的绛色倒也实在,就算被血污了也不显。官家喜欢他俊俏,叫到眼前来调笑:“休洗红,洗多红色浅。卿卿骋少年,昨日殷桥见。封侯早归来,莫作弦上箭。”他也笑,像是什么都听着,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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